读过鲁迅小说《祝福》的人,谁也不会忘记祥林嫂二次来到鲁家时,声泪俱下地讲述过的阿毛遇狼的悲惨故事。祥林嫂的讲述在作品中出现了多次,有两次几乎是全部重复。可见这段话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,也可以想见作者是为何精心地设计这段独白的。我们可以把这段话作为一篇出色的“演讲”来欣赏。
试看原文:
“我真傻,真的,”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,接着说。“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,我的话句句听;他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劈柴,淘米,米下了锅,要蒸豆。我叫阿毛,没有应,出去一看,只见豆撒得一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;各处去一问,果然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出去寻。直到下半天,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糟了,怕是遭了狼了。再进去;他果然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。……”她接着但是呜咽,说不出成句的话来。
从省略号看,祥林嫂心中还有很多话要对别人说,但是悲从中来,语不成声,呜咽而止。这段看似未完的“演讲”其实已经清晰、精炼、完整地叙述了阿毛遇狼的故事。
细读详林嫂这段演讲词,会发现鲁迅为她设计得十分精彩。里面显示出演讲词必须具备的要素,给我们许多新鲜而生动的启发。
这段话从演讲看属于叙事类的演讲,与说理式的演讲属于两种不同类型。叙事,要求一定要说得严密、精炼、生动,不然就不能达到争取听者同情的目的。
在开始述事时,祥林嫂从自我悔过说起,而且用了逐渐推出故事结局的述说法。“我真傻,真的。”是自责判断的结语,后面的“我单知道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是结语的根据。这样说,便开门见山,引人入胜,如果换一种说法“我单知道……你们看我多傻。”语式就失去了原来的悬念效果。先说结语,后加缝补的语文格局在传统叙事文学中常见,在相声中也有“包包袱”“抖包袱”的说法;说结论等于包上了包袱,你一定要问包袱中有何物,再徐徐抖来。这可以造成语式的跳跃、奇警,也符合演讲者的身份和此时此地的心情。祥林嫂是朴实的劳动妇女,是一位爱子如命的母亲。诉说失子之痛时可能会立即想到自责;是自己的不留心,未看护好孩子,致使遭狼。这实际上等于从抒情引起叙事。像这样的演讲开头,我们并不少见,比如秋瑾19xx年的一篇题为《敬告二万万女同胞》的演讲,开头就说:“唉!世界上最不平的事,就是我们二万万女同胞了。”这也是将震撼人心的结语劈头说出,以警世人,后面再徐徐道来:为什么说女同胞的待遇最不平等。再如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《在雅典法庭上的演讲》(公元前399年)开头也先道出结语,催人清醒:“亲爱的雅典同胞们:所剩的时间不多了,你们要指责那些使雅典城蒙上污名的人,因为他们把那位智者苏格拉底处死。”演说者的镇定和泰然自若令人叹服。他先告诉大家他同大家能说话的时间不多了,这是唤起人们注意的重要的一句,能抓住听者的注意力。
我们再说接下来的祥林嫂的述说。这是一段由失子的母亲亲自讲说失子之痛的叙述。鲁迅为她设计时注意了用短句式表悲泣,让人感到此刻她是且哭且说的,那如泣如诉的心情,又可让人从中悟出短句的特殊叙事效果。
在叙述阿毛之死时,又是以寻找阿毛作为主要叙事线索来叙述。这最能抓住听者。这种叙述要求:一要严密无隙;二要逼真;三要体现祥林嫂自身悲剧的实质。
先说严密无隙。就是要通过叙述,让人觉得阿毛肯定是被狼吃了,而不会怀疑有其它的可能。如果听完了这段话,别人发生疑问:阿毛是不是跑丢了?阿毛丢了也不见得遭狼了呀?那就会立即影响了独白的效果。听者一狐疑,就会减弱了同情的成分,这也就失去了祥林嫂讲述的终极目的了。阿毛丢失了,她开始并不知道遭狼了。以下她用叙述带领我们大家同她一块儿去找孩子,可是他反复强调阿毛“听话”“我的话句句听”“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”“各处去问,果然没有。”这就除去了到别家去玩的一种可能。但是,会不会在山里走丢了呢?这当然也是一种可能。所以央人到山里寻,但是最后见到了孩子的鞋,孩子的尸体,孩子剥豆时用的小篮。鞋,也许有相同、差不多的;尸体也许被狼咬烂不好辨认了,小篮还在,这便使结论惟一了:肯定是被狼吃了。这里,结论的惟一性非常重要,没有惟一性,难以立即激发听者的同情。
再说逼真,在说到孩子死时用了几个细节:刺柴上挂着的小鞋、躺在草窠里的尸体五脏都被吃光的惨景、孩子手里紧捏着的小篮。把一个十分听话可爱的孩子惨遭狼吃的情景写得逼真如见,这里用了白描手法述说。不必加什么色彩,已经让哪怕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泪下如雨了。
最后说到体现祥林嫂悲剧实质问题。就是说,这虽然叙述的是祥林嫂受到意外的天灾之害,但也不能不归于人祸。请看:开头就说,阿毛非常听话,妈妈的话句句听,不乱走动。那么他肯定一直坐在家门口剥豆了。而坐在家门口却让狼叼走了这件事意味着这地方也太偏僻、太荒野了。这同孩子自己走到山里去玩的不幸遇狼有两个意义。村庄的太荒野,源于祥林嫂再嫁一事。祥林嫂死了第一个丈夫,婆家便想把她当作换钱的财产把她卖掉,“将她嫁到山里去”,“倘许给本村人,财礼就不多;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,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”。因为婆家心黑爱钱将祥林嫂卖进了深山,因为进了深山才容易遭狼叼,这样看来狼之凶狠的根子在于人之凶狠;人之凶狠的原因是礼教吃人。文章将这样一个看似自然灾难的故事同社会相勾连,实际上目的还在于说出社会悲剧。在祥林嫂述说这段故事时,她不一定是为了怨恨婆婆而说,相反,她怨恨自己的不慎失误丢了孩子。但听者可以从话语中回味到祥林嫂悲剧的广泛深刻的意义。
祥林嫂的独白,可以看作鲁迅为之属稿的叙事类的演讲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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